2019年5月3日 星期五

A




  那是一個雨過天晴的午後。
  我從下雨的時候開始哭,直到放晴,仍未停止。
  他說還有什麼想說的嗎。
  拚命地拒絕接受事實,下過雨了,晴天也在我們身後綻放,映照在玻璃上,兩個人的臉孔,都背著光。


  剛開始不是這樣的。
  那是孺慕之心,是崇拜,將他擺放在遙遠的天空,然後他來到身邊。
  還以為是奇蹟。

  所有偶像劇的情節在心裡爬過一輪,將他永遠永遠擺在天上,不知道怎麼用一個人的身分去跟天上的星星溝通。
  天與地的代溝跟海溝有得比,說著各自的語言,還以為是溝通,沒想到只不過是同樣的詞彙抱著不同的語境,沒有翻譯官,各自詮釋,在一次又一次的翻譯中遺落整個文化。
  

  最初是妹妹。
  每次出門都帶著兩個妹妹,說起來不像約會,而我戒慎恐懼,唯恐令他人失望或討厭自己。
  到餐廳用餐時記得拿好餐具跟紙巾,記得在誰之前先想到他需要什麼,但怎麼也比不過家人與他的默契。
  週六固定要看電影,那是他與家人的固定行程,也是他與前任的固定行程。
  剛交往沒多久,他到前任女友的公司實習,時時報備,我似乎沒那麼往心裡去,稍微介意的心,因為他的時時報備,似乎反而愈形不安。
  時間是他去實習前還後呢?他的家人跟前女友一起吃飯,忘記了緣由,可能是前女友覺得還能當朋友,所以一起吃飯。他習慣報備,所以回家後撥了電話,我問怎麼樣呢?他說他跟她沒有說話。

  但在分手的時候,他說他想過,他還是比較喜歡前女友那型。
  我設想了許多,或許他喜歡的就是幹練型,或許他喜歡那人在那產業工作的身分。現在回想,或許是他和那人愛了許久,舊情未了,重點是那人的情緒穩定,能讓他依靠,這種特質與我不同。

  他說對我很感謝。因為在前女友跟他分手那時,我的出現,剛好為他轉移了傷痛。這種時候的戀情,真的對嗎?旁人說他是被趁虛而入了。

  想想,趁虛而入,不是指趁虛而入的人很糟糕的意思嗎?
  是不是,對我的評斷從這個時候就開始了?

  在他的言論與故事之中,我是不夠社會化的,我是脆弱而扶不起的。
  他說他試了很多次,想把我扶起來,說我像團爛泥,一扶起來就攤下去,他哪有辦法。他說,我像是腳踏車的鍊,怎麼樣就是不符合他的那台腳踏車。他也想跟我分擔他的心事,但是他說我太脆弱了(而且太負面了)他根本沒有辦法。

  他說想過提分手很多次了,但總覺得要等我畢業。
  他覺得我一再踩雷,提到他家人的事,甚至因為他總是提他的妹妹而產生了嫉妒,偶爾是玩笑,偶爾覺得無奈,因為不管怎樣,最理解他的,真正能夠支撐的他的,是妹妹。
  
  他說,你不也同樣有家人嗎?你不是跟你媽媽很好嗎?
  不同的家庭背景,造就了不同的人。
  他無法理解我與母親和他與妹妹的不同,因為他從小就與妹妹相依為命,兩人互相扶持長大,他們更像是生命共同體,我與母親,即便親密,也絕對不是如此的存在。

  某個時候開始,我對他總是生氣,一種無法被愛被接受的感覺,也想加入他們圈子的感覺,但總是失敗的感覺。例如在餐廳用餐時來不及表現出幹練的一面,擺好餐巾與拿好碗筷。他們總是很有默契,不是同時說出同樣的話,就是互相接下對方想說的話。

  很羨慕,他們兩人的完整。
  然後很大的困惑是,我到底在他身邊做什麼?
  我和他,兩個人在一起,到底是為什麼呢?

  一種存在的迷失。
  一種不知道該何去何從,擔心自己做不好說不好表現不好的感覺,深深地籠罩著自己。
  接著忘記了自己的人生,其實我該好好面對自己的人生才對,但那時沒有。


  某個時候開始,有人談論著我的事。
  「你可以不要說這樣的話嗎?人家聽了會覺得你很自私。」當時生活圈的朋友這樣跟我說。
  「你為什麼要跟別人搶名額?你不知道xxx的畢業門檻沒過,他就靠這次投稿了嗎?你真的很自私!」
  「你知道上次那個誰怎麼說你嗎?」某個朋友用神秘兮兮的模樣與我說話。
  一兩個人來到我身邊跟我轉述他人說的話。常常得名的另有他人,苗頭倒悄悄地轉到我身上。
  「你知道那個誰需要錢嗎?你為什麼可以做兩份兼職?」資源分配不均,連這個地方也需要謹慎小心。明明另一份工作是很累的工作,誰也沒去爭取。
  
  在電梯裡。
  某個人和另一個人談論「欸,你喜歡那個xxx嗎?」他提起那個xxx正是我沒多久前才說喜歡的一位女星。
  我沒答話。
  開話題的人又接著嫌棄那位女星的不是。

  在交誼廳。
  那陣子我在使用一台星星牌的平板。
  某個人在交誼廳繞了一圈,轉頭問交誼廳另一個人:「你覺得星星牌的平板好用嗎?」
  另一個人說他不清楚,不過應該水果牌的比較好吧。

  這些很小很小的事,族繁不及備載。
  後來我只要去那個場所就去廁所乾嘔。
  接著,他也是他們的一員了。

  在那個交友圈生活圈極為狹小的時刻,我一直以為這些事就是我人生的全部。

  我就是不社會化。
  我也不是幹練型的女性。
  我很抱歉,我不是半工半讀長大的人,我擁有父母的愛,而且在父母的支持下讀書長大。


  其實,每個人的存在,都有他的價值。
  價值,不會因為你做了甚麼或沒做,而有所減損。
  那個時候的我,總是在比較。

  和他比較,為自己單純的背景感到慚愧。
  和他比較,為自己的從沒工作過而感到慚愧。
  和他比較,為自己的不夠社會化而感到慚愧。

  和他承認了自己的這些比較,他說他的人生就是這樣,我為何要跟他相比。我卻沒有放過自己。

  在分開那時,他說他比較喜歡他前女友那型。
  我才知道,原來他,也比較。



  雨過天晴那天,我從沒想過,會有這種局面。天晴的是他,雨過的是我。
  我以為自己很愛,就能讓這段關係,一直不變。
  但沒想到不是這樣的。

  我一直談著自己的戀愛。
  想想,他從沒好好和我一起,真正地在人生中一起過,那是親密關係裡能不能維繫兩人的重要連結。
  到底我跟他都在做什麼呢?
  還真是想不透啊。

  或許是,透過這次,來發現自己該面對的問題吧。
  我存在於幻想中,一直沒有好好地面對現實,面對真正的親密關係。真正的親密關係,需要存在在真實生活裡,而那時跟那之前的我,都一直沒有做到。